風雨相識四十載 亦師亦友王弘力(圖)
王弘力漫畫像 |
1958年我進入遼寧美術出版社的“小樓”(類似今日掛靠公司式的組織),一心要拜識弘力先生作老師。弘力先生當時是遼美社創(chuàng)作室成員,他的《 十五貫》、《 夢狼》、《 王者》、《 勞山道士》、《 天仙配》等作品,早已享譽全國,成為連環(huán)畫愛好者心目中崇拜的偶像。當時的創(chuàng)作室在遼美社頂層--三樓,一或二人一個房間,我經(jīng)常去,可總是撲空。時間一長,有些好心人提醒我說:“年輕人剛步入社會,與人交往一定要慎重!庇钟腥苏f:“老王沒有素描基本功,又不懂色彩,只會畫點小人書!蹦菚r的我不諳世道人情,只是覺得很奇怪!
深秋的一天,遼美社農(nóng)場的大車運菜回社部,同為小樓作者的姜之中(《甲午海戰(zhàn)》、《關漢卿》等作品的作者)指著一個中等身材、平和、微胖穿一件四個兜的舊干部服棉襖,腰扎一條棕色圍脖的人,對我說:“看,那就是 王弘力!”我當時真有些失望,我想象中的王弘力是一個身材頎長、相貌英俊、風度瀟灑的人,可眼前這個人,卻矮了一些、胖了一些、敦厚有余,瀟灑不足。四十年前對弘力先生的第一印象,此時此刻仍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
弘力先生精力過人,是個閑不住的人,在那個年代畫點東西,可真難哪!明里暗里有形無形的控制干擾,形成一種強大的壓力場。甚至有人因為嫉妒得發(fā)狂,竟想用什么莫明其妙的“異物”下到老王的茶杯中去放“毒”。在這種環(huán)境氛圍中,還想在藝術上有所追求,這得是一個什么樣“虛懷若谷”的人?孫悟空再厲害也逃不過如來佛手心,弘力先生再如何不懈地努力奮斗,焉能與“時代”抗爭,一部代表弘力先生藝術頂峰的連環(huán)畫--《蔡文姬》,被扼殺在搖籃里。這是連環(huán)畫發(fā)展史上的損失,一部金子般沉甸甸的藝術珍品,人們再也沒有眼?梢砸姷搅。遺憾!痛心!此情雖歷經(jīng)40年之滄桑,我仍歷歷在目。 《勞山道士》選頁 |
《蔡文姬》前后共有三稿,首稿畫在遼美社專用連環(huán)畫稿紙上,在1959年6月天津畫報插圖專集上與上海 程十發(fā)先生的《蔡文姬》并列登載。二稿是畫于白報紙上,這一部分比較多,我見到時已經(jīng)紙色發(fā)黃。其中幾幅刻劃左賢王心里矛盾的場面,人物刻劃,場景、器物精妙絕倫?虅澆涛募t是以景寫情,文姬站在草地望著南飛的大雁,旁邊是天真的小兒子坐在地上吹喇叭,草叢里殘留著漢代的畫像磚。弘力先生刻劃描寫大漠、草原、穹廬、篷帳,把二千年前中亞的游牧民族生活活靈活現(xiàn)地展現(xiàn)在我們眼前,令人嘆為觀止。聽先生講匈奴人是高鼻深目的高加索人種,與我們蒙古人種是截然不同的。畫歷史故事必須離不開年代與地域兩大特點。
我八十年代創(chuàng)作《西漢演義》連環(huán)畫時,去向先生請教,從先生劫后遺下的《蔡文姬》第一稿復印下來幾幅。其中曹操與蔡邕交談,文姬在屏后窺聽,為同一情節(jié)反復所畫的兩幅,比較兩幅之不同場景、器物,即可窺見先生歷史修養(yǎng)之一斑。
先生曾計劃畫岳飛傳,已經(jīng)設計出金兀術騎馬的形象。據(jù)我?guī)资甑慕?jīng)歷,到現(xiàn)在還沒看到有人能把千年前的我國北方少數(shù)民族考證刻劃到如此精微、形象、活靈活現(xiàn)。
先生之考證功力,見一斑即可推理出全豹,猶如古生物學家之據(jù)只齒、片骨而能推論出一只活生生史前生物一般。先生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創(chuàng)作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(zhàn)時為50年代,現(xiàn)在盡人皆知的秦俑尚未出土,而先生以唐宋已知之甲制上推距今已三千多年的商周甲制,驗證現(xiàn)代出土文物,仍覺其合情合理。
著名作家徐懷中五十年代的作品《我們播種愛情》是描寫藏漢民族團結(jié)的故事。弘力先生提出要與我合作編繪。為此我特意到古舊書店搜尋到此書,歷經(jīng)多年坎坷,此書尚保存在手,當然沒畫成,保留一個記憶,亦一幸事。
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,我與弘力先生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他全家去了遼西的建平縣,我也隨家去遼西的錦西縣孤竹營子公社古道子大隊,這是伯夷、叔齊受封的孤竹國,漢代的孤竹郡舊址。在四周群山包圍下,仰望繁星滿天的夜空,聽著遠處的狼嗥,近處的犬吠,心的孤獨、寂寞是難以言喻的。真的從此就告別了連環(huán)畫嗎?何年何月能再見到弘力先生呢? 《蔡文姬》選頁 |
1973年我回到沈陽,先搞出口國畫,后來參加“批林批孔”搞黃攤(就是“四人幫”批北京黃永玉、上海陳大羽黑畫那次)。接著又搞工藝品。我曾先后兩次給弘力先生去信,都未見回音,不知是住址不對,或是別的原因!八娜藥汀笨迮_后,文藝復興。為了畫《 林海雪原》,我去黑龍江體驗生活,在哈爾濱拜訪了王純信先生(《祖?zhèn)髅胤健、《暴風驟雨》作者),王純信也很崇拜弘力先生,對弘力先生的不得意,深表同情,我倆曾探討弘力先生能否到黑龍江去一展所長。后來此事未果,先生給我信中曾有一句:“何處青山不埋骨!逼鋵嵪壬枰闹皇且恍K平靜的空間,容許他把自己幾十年以超人的智慧所探求、積累的學術成果、書寫或繪畫出來,如此而已。至此方知先生不給我復信是怕連累我,可見先生雖身處農(nóng)村卻依然環(huán)境險惡。
弘力先生終于回到了沈陽,我迫不及待地去拜訪這位闊別十幾年而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亦師、亦友的弘力先生。在遼美印刷廠后院,一排油氈紙頂紅磚的簡易房,先生回沈陽后就住在這里。房間不大,堆堆垛垛都是木箱子和書籍報刊、資料,一臺縫紉機擺在炕上,自行車懸掛在山墻上,書箱子上放一塊畫板就是書餐兩用桌。弘力先生仍是那樣寬厚、平和、談吐豪爽,我本無酒量,但這次卻超常發(fā)揮,心情之故也!
在以后的時間里,弘力先生又相繼創(chuàng)作了《雪山魔笛》、《張騫》、《 楊志賣刀》等連環(huán)畫作品。隨著先生的繪畫作品日漸減少,美術理論作品日趨增多!逗诎桩嬂怼返膯柺,是先生戰(zhàn)略轉(zhuǎn)移一個成功的標志!吨型馕膶W藝術名人肖像(首卷)》直至《古篆釋源》這部像耐火磚一般沉厚的學術作品,恰恰是在那不得不擱筆的十幾年中孕育而成的。記得有一次,先生長子從國外給先生來信請教篆字,先生在回信中把篆字按古人衣食住行等幾大系統(tǒng)進行分類排列指出其中之規(guī)律要訣。隨意揮灑皆成至文,先生信不虛也。 《楊志賣刀》選頁 |
弘力先生“翻手為畫俯手為文”,槃槃大才。非儕輩可望其項背。語言文字學乃先生之長項。先生曾欲翻譯一冊圖文并茂的英文人體特異功能書籍;我在《遼寧畫報》上讀過先生譯的俄文遨游太空的故事;看見先生在家中閱讀阿拉伯文的“毛選”四卷;為遼美社資料室翻譯德文資料;蒙、藏、滿、朝鮮等少數(shù)民族文字亦為先生所精通。以上只是與先生幾十年接觸中知道的一鱗半爪,對先生之博大精深,只能望洋興嘆耳。先生特別有一手“絕活”是在對中國已絕跡近千年的契丹文有數(shù)十年的浸潤功夫,其論文深得中外學術界之認同,內(nèi)蒙古大學校長青格爾太以人大代表之尊親來沈陽拜望弘力先生。繼《古篆釋源》之后,先生又在搜集整理、翻譯印度古梵文的佛教藝術方面的著作。
我一直希望先生能編撰出一部中國歷代衣、食、住、行史料,圖文并茂,理據(jù)翔實,而又能總結(jié)出其中的發(fā)展規(guī)律,以自己的理論見解,填補歷史的空白?梢愿銌雾棓啻,也可以搞上下通史,這在美術界或歷史界都將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。
近聞先生身有微疴,急去電話詢問,言已痊愈出院,不勞掛念。畢竟是古稀之年的人,還得注意勞逸,留得青山在,大家也多幾擔柴燒。
文:趙明鈞 圖:黃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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